卷烟厂里的年轻人：清华硕士在卷包车间，夜班令人怀疑价值

摘要：河南中烟公司的一份招录表在网络广泛流传，因为一线操作员名单里云集着名校毕业生，他们的工作就是在流水线上"制丝"与"卷包"。我们找到了3位有相关经历的年轻人，有人享受着这份工作带来的高薪与稳定；有人在短期内晋升到管理层；也有人选择离职读研。

文|何香奕 潘小乐

编辑|龚龙飞

“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

肖雨来，27岁，空余时间做副业

我毕业于一所211大学，国内top40机械本科，2016年进入卷烟厂，目前还在车间工作。大概率，我这辈子能当上车间主任，就烧高香了。

我所在的卷烟厂是当地最好的国企，也是非常有性价比的体制单位。我每天上班不足六小时，上半年每个月上15天班，下半年正常双休，国家法定节假日放假时间很长，收入的话，车间工人加五险一金都超过25万。

我的工作也轻松，简单来说就是开机器，看机器，按按钮。盯着它正常运转，出问题有人会来修，处久了，我和机器都有感情了。我一天上班5个多小时，中间不休息，想去厕所就去厕所，也能玩手机。在烟草系统，相对学历来说，关系更重要一些。我们车间有几个清华、北航、华科之类的名校毕业生，也还在开机器。

我大学不喜欢学习，也不喜欢自己的专业，更不喜欢进车间。那会，我本来是想去铁路局，但准备太草率，没被录取。后来，我去铁路局实地看了下，那儿的机关大楼破败不堪，那些员工都是和破旧的火车打交道，我就感觉不想去这上班了。后来我投的铁路央企和中铁一局研究所，虽然都过了，但我就不想去了。

除了体制内，其他我都没兴趣。在我家乡，好的单位就是公务员和烟草公司。我想起有学长和几个朋友去过烟厂，我就问了下熟人。我记得第一次去卷烟厂，就被震撼了。大楼修的很高、很豪华，厂区的绿化也很好，我觉得自己好渺小，能在里面当个保安就知足了。有两个朋友还没转正，抱怨很多，但另一个烟厂的学长告诉我，一个字，好，两个字，很好，三个字，非常好。所以我就铁了心，一定要考进昆明卷烟厂。虽然进去的概率几乎为零，可是，如果我不进去，我这一生何去何从？

资料图。图源东方IC

我在网上查了以往考进卷烟厂的工人信息。学历高的可怕，名单里清一色的985，清华也有进去的，然后我就没有多想了，进去的人都是高智商的人，智力和判断力不会比我差，大家都往里面挤，说明条件好。可是吧，我只是个211，没有关系背景，怎样才能进去呢？

我买了书，在学校找了一间空屋子，把自己关起来备考，心理的煎熬，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有了，我也不太想回忆当时的情况了。

那年是2月份进行的笔试，我很忐忑地去参加一家卷烟厂的笔试，第三天，人力就打电话通知面试。面试那天早上，机械类专业都在一个大会议室，坐满了人，参加笔试的有200多人吧，面试的大概90多人，三分之一进面试。后来，我是补录进去的。我笔试第一，感觉是面试出了问题，可能是我大学的奖项都是和创业类相关，让面试官看到很多不安分的因素。

我们那一届，进去的基本都是985与211的，我记得有一个武汉大学的硕士没有考进来。被录用的那一刻，我有很强的优越感，最起码，那种优越感和从小到大的圈层、和我高中那些985同学比，一直都在。当时有同学还给我说“我光宗耀祖了”，还有一个几年不联系的名校同学，也主动来找我，所谓的社交就是这样吧。

刚去卷烟厂的时候，我也很兴奋的，这份工作是难得的高薪、轻松。第一年，我们有师傅带，月薪只有1800元，还被各种使唤，同一批进去的人聊天都在抱怨，一年后，大家转正了，收入蹦蹦蹦上涨，自己也有机器开了，也不抱怨了。卷烟厂是三班倒，早上6点到晚上12点，每个班六个小时，上半年休假非常多，下半年可以双休，很少加班和出差。我在的这几年，离职率几乎为零。

我看到厂里有顶尖985的学生在网上抱怨自己升职无望，经济压力大，买个200万的房子还要贷款，我就把他怼了一顿。这工作比朝九晚五爽多了，而且可以有很多时间搞副业，只要不做和烟草相关的。

资料图。图源东方IC

网上说名校生进卷烟厂是种浪费，你觉得高材生做什么才不是浪费？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才是很多人羡慕的，这是很大的安全感。

不进私企，我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学而优则仕，我对体制外的单位没有丝毫兴趣。整个社会，大部分人为了碎银几两，过得都很艰难。所谓的创业暴富，也是难于上青天。

我前年去过北京后厂村，去了百度大厦，联想大厦，当时晚上九点多，依然灯火通明。我坐在百度大厦外面，等着很多员工下班，然后我自己好奇，这些中国顶尖公司的员工，是个什么状态，跟着他们去了很破旧的一个小区。我猛然发现，北京这些所谓的知名企业，年收入就算有50万又如何，生活质量完全比不上我在老家的卷烟厂上班。

我自己想要的，无非是社会地位，高薪轻松稳定，工作环境好，出去社交别人不敢小看你。这个单位，我很多同学羡慕不已，这是职场上的优越感。在老家出去社交，别人知道我在卷烟厂工作，都会寒暄一番。

这份工作给我的是社会地位，还有优质的生活保障。我空余时间做副业，游刃有余，对我来说，先是活着，衣食住行，再是实现个人价值。我们都是普通人，所谓的个人价值这些东西，都是形而上的，不是吗？先活好，再谈其他的。将来自己经济宽裕了，照顾好父母家人。然后去资助一些贫困人家的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帮他们阶层跨越，这是我的梦想。

“尽一切力量把人留在一线岗位上。”

周轩，毕业4年，升入管理层

我2017年从河海大学本科毕业，找工作投了很多岗位，拿到了5、6个offer，经过一番比较后来到了烟厂。对于应届生来讲，烟厂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毕竟有多少企业能让你3年买房、5年买车呢？

我知道不管从什么学校毕业都得从车间干起，甚至做好了一干就是好多年的准备。在这种单位，任何岗位都有可能一干就是一辈子。

我觉得河南中烟招录名单在网上流传是因为河南有些特殊，河南有烟草研究院和国家第一个烟草学一本专业，烟草行业在当地的地位挺高的，所以会影响到一些人的择业观念。会出现研究生占比30%的原因，还有可能是分了本科及以上和研究生及以上两个渠道，这两个渠道研究生都会报，这样人就多了。

说实话，卷包车间还是让我动过无数次辞职的念头。烟草是少数依然遵从计划经济时代一线工人为上、多劳多得的行业，卷包车间挡车工每年的工资比同等资历的科室科员高上2、3万元。拿钱多，身体和心灵也确实是累。岗位是萝卜坑，新人进厂得从杂活儿干起，什么时候坑空出来了，什么时候你才能填进去。也不是想填就能填，得掌握岗位所需的技能，获得师傅们的认可才行。所谓的杂活儿就是搬箱子，手工装箱，拆坏烟，掏烟库等等。我到现在都记得刚来车间的时候，追溯不合格品要成箱成箱地搬和找，有一天干活儿的时候，突然，我身边的女生就哭了。

这工作确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大街上随便拉个人来培训一个月就能上手，但上手和精通还是有区别，区别体现在“产、质、耗”上，我们称为三座大山。这三座大山是实打实的数据，与奖金直接挂钩，在这上面你比不过老师傅，机器坏了，他们一眼就能看出问题在哪儿，而你还得吭哧吭哧地去找修理工，产量一下子就降下来了。要达到老师傅那种级别，至少得在车间里沉浸许多年。

资料图。图源东方IC

卷包车间要早班、中班、夜班三班倒，一周一轮换，一周休一天。早班7:30到16:00，中班16:00到23:40，夜班23:40到第二天7:30。熬到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透过车间的玻璃，望着快破晓的天空，对人生产生过无限的怀疑。记得有一个大夜班，带我开机的师傅问我累吗，我说累，他指着卷包车间的大门说，出了这个门，所有人都过得很舒服。那一刻他无奈的表情我现在都记得。从此以后，我的梦想就是脱离卷包车间，不用三班倒，找个办公室坐着干活。

一年半之后，机会来了。我们厂的品质管理部门招人，竞聘通知就贴在车间大门口。这个岗位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岗位，没多少人竞争，我凭考试进去了。又因为在品管部门，我看到了省公司岗位的竞聘报名通知，今年，我又凭考试进了省公司，完成了从工人身份到干部身份的转变。很多人，比如车间操作工，他们可能都不知道这些竞聘消息。

我们那一届进来的有60多人，目前像我一样完成转变的不超过10个人。我们有限制，入职5年内完成生产岗位向管理岗位调整的，会返回拿基本工资，直到满5年，而且同等损失年终奖。就是尽一切力量把人留在一线岗位上。所以更多的人会满5年再发力，像我这样调整这么早的，相比以前的同事，得损失十几万的收入。

明年7月份，我就满5年了，可以拿管理岗位的工资了。我们在进步，单位也在进步，目前已经没有夜班了。

“我是谁？我在哪？”

陈旭，26岁，离职读研

我已经从卷烟厂出来了。卷烟厂就像“围城”，外边的人觉得里面特好，里面的人吐槽很多。我最近刚考上研究生，在卷烟厂里干了两年多。

和我一批进去的已经辞职了3、4个人。卷烟厂的好坏可能是因人而异，如果你是本地人或者比较缺钱，进入卷烟厂确实挺好。我大学是普通双非一本，工科院校。我们专业170多人，考学升学的多，工作就是去工程局或者各种工厂。据我了解，除了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这些还有前程，卷烟厂在一般城市已经算天花板了。

像我，比较好的私企去不了，一般的又不是特别满意，主要就考虑国企、央企。我父母都是工程局的，他们给我说了工程局的好处和缺点，但是社会是什么情况，他们也说不出来。当时我听父母意见比较多，毕业先去了工程局。

我在工程局大概呆了4、5个月，被分配到了一个外省的项目部。7月份，那个地方特别热，我穿的很厚还得戴安全帽，工地上还有噪音粉尘，头上还往下掉砖。有可能是刚从学校出来，我身心都不太能接受那种工作环境和劳动程度。

当时我一心想逃离，在网上看到卷烟厂的招聘，我就进行了网申，之后就是笔试。我投了简历之后直接就去笔试了，也没怎么准备，笔试、面试都过了。

笔试的题和考公务员的行测题差不多，面试也只是问了一些比较虚的问题，然后就是体检。可能每个地方不一样，效益比较好的地方，可能硬性要求是研究生以上，我们当时要求的只是本科以上。我们那一批一共300个人吧，最后进了18个人。

卷烟厂对新人是需要三级培训，先是在厂里培训，然后去外边的烟校学习一周，然后在不同的车间轮岗，轮岗半年之后才定岗。卷烟厂有不同的车间，分到哪个车间，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整个卷烟厂分为5个机构，一个是机关，第一车间制丝车间，第二车间卷包车间，第三车间动力车间，还有第四车间物流车间。

制丝和卷包是主要的业务部门，一个是两班倒，卷包是三班倒，这两个主要负责制造成品烟，物流就是负责对外运输，动力的话就主要负责整个车间和整个厂的供电、供水、空调这些设施。

动力车间是最好的，朝九晚五，坐在办公室操纵电脑就好，但是动力车间4、5年都不会招新人。制丝的话，每年进去1、2个，大部分都是在卷包车间。

其实，只要进去之后，就不会就看学历和专业，全看关系资源了。我们那一批大部分都是分到卷包，只有2、3个人分到了制丝。

我刚去的时候还没定岗，只是做一些辅助工，打扫卫生。那是我在卷烟厂最开心的时候，当时因为不定岗，不论是领导、还是同事都不会找你，没事的话就休息或者带薪上厕所，每天想干啥干啥，也不会有人管。

卷烟厂的前辈也都不避讳谈论关系。我们进去之后就有领导来问，“是不是子弟”，不是子弟的话就先出去，是的话就留下先聊一会儿。

有些人学历不如我，留在了比我好的车间。当时可能有落差，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没有了。刚毕业的时候，我可能学生气比较重，现在已经看开了。

而且，学历在里面真的不重要。卷烟厂还属于像历史遗留产物，我们那儿大概2010年、2011年后才开始社会招聘，现在我们厂3000多个人，大概100多个人是大学生，还有很多军队转业士官。在这边，你跟其他人比起来，学历上根本就感觉不到差距。

我在的卷包车间是三班倒，工作内容其实很轻松，先是保养设备，拿抹布擦、上润滑油，然后开始正式生产。就是保证机器运转，然后加料，如果机器有问题，就叫修理工修理，但一般都是小问题。

其实，卷烟厂的工作环境没有那么难以忍受。在厂里边有空调，冬暖夏凉。厂子占地也很大，但我不记得具体多大，但我知道从我那个岗位到卫生间的话，我得走四五分钟。

工资涨上去了，我一年能拿到15万，但我明显感觉自己老了。我之前比较爱运动，打篮球、打羽毛球，现在因为三班倒，特别是上夜班的话，根本保证不了运动时间，打球的时候明显感觉体力跟不上了。

有个上夜班的凌晨，我都在车间里怀疑人生，我是谁？我在哪？进去厂里，我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和朋友上班时间凑不齐，只有跟自己一个工段的人能玩到一起。谈恋爱更不可能，就算一个厂里，谈恋爱就像异国恋。后来，我同一批来的朋友有两个辞职了，一个读研，另一个考了公务员。我也开始思考自己的出路。

年轻的时候对于工作，就是觉得能赚钱就好。但是考虑到父母养老、结婚什么的问题，我觉得卷烟厂的工作，性价比其实不是特别高。后来我就决定考研，专业也换成了会计金融类。工科真的不好找工作。现在，我已经准备提桶跑路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来源：极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