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孩子的艺考生死场:大学,可能是他们唯一的进身之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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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中午。
解放门长途客车站人山人海。购票的人、候车的人、抵达的人、离开的人、不知所措的人、欢天喜地的人,兴奋、焦虑、潦倒、光鲜……,共同构成了这方波涛汹涌的“大海”。站外街道上,当头烈日似火,光线针一样扎下来,这座曾经历过十三代王朝的城市的初秋,依然处在火炉模式中。
凯子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铁栅大门,他左顾右盼,眼前的巷子虽然人群汹汹,进出站的人却不多,原来这是车站的一道侧门。行李箱旧了,一个轮子有些卡顿,凯子拖得很吃力。从家走的时候,妈妈扯拉了许多来回才勉强把拉锁拉严实。整整一晚上,她一件件塞进去,又不放心地拿出来。鞋子、袜子、衬衫、外套、被子、床单、毛巾、饼干、矿泉水……,直到她觉得该带的东西已经完整齐备又安置得各得其所,才熄灯上了床。
凯子在手机上的高德地图上搜索了一阵,从火车站到要报到的艺读学校所在地城西有差不多三十公里,如果乘公交,要挤二十几站,如果打车,滴滴显示车费90元,一番权衡,凯子还是选择了挤公交,虽然行李箱重得双手都难以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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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凯子手上掌握的信息,仅西安艺术培训学校有七八家,选择这一家,完全是鬼使神差。那天凯子在百度上输入“陕西艺读学校”几个字,一下跳出来十几家机构,他随便选择了一个电话打过去,那边就是极尽热情的、没完没了的推介,让人如入网贷平台,搞得电话挂都挂不掉。商量的结果是学费18400元,生活费自理,如果过一本线,可以退还四千元,示为奖励。
凯子心里默算了一下,半年下来,三万元可以打住,也在父母承受的范围内,也看得出这是一家有资质的培训机构,办学年头不短了。
凯子所读的县中学没有开设艺术特长班,原因是不具备条件,每年的艺术考生都是委培的,说白了,就是异校借读,对于一座并不知名的普通县中,这是也获取考取率的有效途径。因为到处是培训班,学生可以充分自由的择校。所谓曲线上大学,这是所有如凯子这些差生们最后的选择。
经过了挤挤挨挨的几十个站点,历时三小时,终于见到学校了。门头上一行银色铁艺大字:××精品艺考培训学校。进了电闸门,原来是一所大杂院,看不出来原初是什么单位,现在为多家机构分割,都是补习培训班,有文化课班,数理化班,英语班,各种加强班,艺考美术培训校舍仅占其中一部分。
在去宿舍时,凯子正好碰到了石陂和张建,他俩是凯子县中的同级同学,石陂是补习生,去年他的艺考成绩刷新了全县纪录,达到278分,但文化课只考了195分。高校艺术生招录要求双过线,没办法,今年只有重头再来。张建本是体育特长生,不知道怎么突然改了方向。凯子问他们什么时候到的,得知比自己早到一星期。县中高三级有一千多名学生,选择艺考学习约二百人,至目前进入这个学校的只有他们三人。
凯子听说,这美术培训学校不是全西安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有两千多学生,他们分别来自全省的各个县市,尤以陕北学员最多。陕西的经济分布和陕西地形结构大致相同,呈南低北高之势,榆林是陕西经济结构的最高台阶,那里的大部分家庭有实力为学生提供艺读条件,凯子的同班们就大部分来自那边。
在到这里之前,凯子从没有接触过绘画,除了小学上过几堂美术课,从初中到高中,这门功课连虚设也没有了。素描、色彩、速写这三个基础课,也是必考课,凯子得从零开始,而别的同学们差不多都有家庭训练或校外培训的基础,凯子一开始就和他们拉出一大段距离。
艺术成绩一开始就跟不上节奏,艺术班没有开设文化课程,如果再报文化课班,得再交两万,时间上也无法兼顾。凯子一时陷入两难,退无可退,进无可进,这样的境地与当初的想象完全两样。坚持走艺考是凯子自己要求的,没办法对父母说出眼下的困苦,凯子只有咬牙坚持再坚持。
学校的作息时间是早上八点上课,晚上十二点放学,除了早中晚三餐,一点休息的时间也没有。每天用掉的画纸厚厚一沓。除了色彩材料,这是最大的一笔开支。凯子每个星期天都要去西安美院那边购买一次画纸和色彩,学校周围也有卖的,但价格贵得没法下手。
早上凯子还在睡梦中,张建喊着去买纸彩。昨晚画到两点多钟,眼发涩手抽筋,实在太困了。校前的小吃摊上每人吃了一碗户县扯面,有绿菜,量也足够多,比校食堂的饭菜美味不知多少倍。他俩吃得山呼海啸。
他们骑上小黄车向美院那边奔。从这里到美院不知道有多远,反正骑车来回要三个小时,为了安全,为了速度,他们一直骑行在人行道上,反正这条线路也没见有专用的自行车道。公交车倒是有,但要倒腾几回车,一来回也要十几元,打车根本打不起,小黄车就成了最佳选择,一来回只要三四元,省时又省钱。开始时,颤颤惊惊不敢骑,又怕车又怕人,东张西望,慢慢地,就大胆起来了,来回能把时间缩短到两个小时左右。
张建的色彩是短板,所以他每次购买的主要材料是水粉、广告彩这些,凯子的短板是素描,画不出事物的神,也掌握不住结构,所以凯子特别费纸。每次,凯子的车上带着一大卷画纸,张建的车上带一包色彩,穿街过市,大汗淋漓。老师说,总共只考三个选项,你有了弱项,等待你的就只能是半年的徒劳无功,一定得短哪儿补哪儿,你考不过线不要紧,我们学校可不能不要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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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和凯子家属于同一个镇,分属两个村而已,凯子去过张建家在镇上买的新房子,有七八十平方米。这是政府扶持的搬迁房,按人口,每人25平米,象征性每口人缴2500元补房款。张建家加上爷爷正好四口。他老家住在一座大山上,水电路不通,正好符合搬迁政策,凯子家住在公路边,根本纳入不到计划里。但终归是要搬出来的,野曽多得庄稼根本没有收成,小学校只剩下二十几个学生,说不定哪天就要被撤并掉,村小卫生室的医生三天两头在外面摩托车接送人,因为根本没有病人上门。
总之,山乡凋敝,已没办法住人了。因此,凯子心里总盼着下大雨,下了大雨就会发大洪水,发了洪水路和土地就会被吹毁掉,那样,就有被搬迁的希望了。这样的洪灾前些年总是不断,近几年没有发过了,原因是一年比一年少雨。当然,前提是发水千万别伤了人。这是不能告诉人的小秘密。
买好了材料,张建却迟迟不离开柜台,欲言还羞,原来他钱不够了。他的花费总是超出家里预想,他总是不敢问家里要钱,他的花呗已经超出借款上限。给家里打电话,他爸爸正在上班,煤矿井下没有信号,正好凯子微信里还有钱,爸爸前几天打的生活费。就替张建付了。
到了月考发榜的日子,几人欢喜几家愁,凯子又该挨老师的白眼了。按照往年的录取经验,过一本线240分,最差的专科线200分,三科满分300分,凯子每次的成绩总在200分以下徘徊。人们一直有个错觉,以为走艺术专长的路是很讨巧的弯道超车的事情,其实不是尤其是凯子这种半路插队的群体压力更无以言表。艺考其实是一条弯路。
果不出所想,三科总分196分。虽然距离最后的统考还有一段时间,但老师说,你平常的成绩也几乎就是最终的成绩,这点屡试不爽。凯子吃亏的依然是素描这块,这是凯子迈不过去的槛。而他的素描老师却是全校最好的老师,他毕业于西安美院,曾是甘肃省当年的艺考状元。
凯子恨自己真是人笨无药医。老师强调,绘画没有捷径,只有多观察,多揣摩,抓住对象的神,抓住了神,形就会自然附依于其上。但神到底是什么呢,它在哪里?
196分,在班级中是一个不尴不尬的成绩,如果说这是一道分界线,线上线下约各有二分之一人群。也就是说,不出意外,将有一半人最后要留在独木桥的那边。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学美术不过是将它作为进入大学的一步台阶,没有人会将它作为人生的事业,没有几个人心里真正爱好它,也没几个人有这份天赋。都说考大学是唯一公平的竞争,大学是底层人群唯一的进身之门,但为了进这道门,多少人在自欺和自贱的牺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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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共四张架子床。上下住了八个人。凯子的下铺来自著名的煤海——神木县。他有一个苹果平板电脑,他用百度的方法寻找出绘画教程,凯子透过床板与墙壁间的空隙可以看到那一闪一闪的画面。讲解详细,有细节有要领,关键的,那些如生的实物图可以供人观察、临模。仿如野外实景写生。如果说还有捷径,这无疑是一个捷径。凯子突然想买一个平板电脑,给爸爸发了一条微信。
爸爸打工的地方对于凯子,遥远得像一个梦。凯子从爸爸的朋友圈里,知道那是一个南边小城,知道他的工作是文员,知道他每天挟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去上班,有时候在雨中,有时候在烈日里,顶半头白发,匆匆忙忙。一年几乎见不到他一次,爸爸有时候春节回来,有时不回。
他抽烟异常凶,每天两包,因为常常要写稿到深夜,抽烟是最好的醒脑术。其实他并没有上过多少学,仅仅只有初中毕业,他的半生像一部传奇电影。三十岁前他在甘肃,四十岁前他在青海,贩水果,开饭店,去戈壁滩上寻玉石,给人端盘子,办文化工作室,起起落落,都以失败收尾。
“命运如一道魔方,总被无形之手扭转。”这是爸爸的微信头像签名,不知道是他的话,还是某人物的名言,凯子似懂一二,又十分茫然。他突然想起来,今年,爸爸整整五十岁了。凯子把发出去的信息撤了回来。
石陂突然退学了。
凯子得到这个消息时,早已人去床空。其实以石陂上年的艺术成绩根本不用复读也考得过。今年需要的是文化课的补习。有人艺术成绩奇高,文化课重读了两三年,有人文化课不错,艺术课复读几年。这就是艺考生死场的两难现实。凯子想,石陂一定是认为自己将成为后者,已经丧失了信心,后来知道,退学并不因为这个。
石陂的家与凯子和张建家都不同,他是城里孩子,家在县城有两处房子,一处自己住,一处外租吃房费。他爸妈开着一间米线店,生意好得客人要排队。听张建说,石陂退学,是因为他爸被人打了,房子被拆了。
像绝大部分欠发达地区的县城一样,小县城根本没有任何硬件资源,工业一直是一片空白,也像所有欠发达地方一样,有的,只有土地。招商引资开发房地产是小县这些年最火热的大事,拆了建,建了拆,这一拆一建之间,就有了巨大的政绩和商业利益。
石陂家与拆房者发生了拼斗。
石陂家外租的房子是石陂爷爷留下来的,在他爸爸手上进行了翻盖,因为没有房产证,只能算小产权房。小产权房是无法得到保护的,而这一片正好就划归了拆迁范围,叫棚户改造。那一天,石陂的爸妈正在店里忙碌。突然接到租户电话,说房顶已被拆迁队揭掉。两口子赶紧关了店门赶回去,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于是,双方发生了拼斗,石陂的爸爸断了一根肋骨。其实也说不上野蛮强拆,原初协商的方法是按照石陂家的房子面积折算成四十万,但不付现,开发商将来赔给一套房,名叫回迁房,各算各价,面积是原房的三分之一。石陂家死活不签字。
石陂再也没有回来上课,听说他报名参了军,去了新疆,在大漠如烟的奎屯。他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
石陂走了,不知为什么,凯子突然有些茫然和悲伤,但全省统考的日期日益临近,学习更加紧张,已经没有时间悲伤了。
有天夜里十二点,凯子正在收拾画架准备睡觉,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她说,你得有准备,你爸说不定要下岗,家里的钱路搞不好要断了。妈妈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向来报喜不报忧,深更半夜的打来电话,又一点不遮掩的说出忧虑,除了给凯子压力化动力,看来情况是真的有些严重了。凯子安慰她说:不要怕,有我呢,我已考过200分了。
爸爸到底出了什么情况要下岗,她不说,凯子也猜不出来。那一定不是爸爸有了自己想法,自己要求下岗,爸爸曾经说过,我老了,也折腾不起了,已经没有想法了,你好好读书,我争取工作到你大学毕业。一个做文字工作的人,每天谨小慎微,老练深沉着,能有什么情况呢?
半年后才知道,他主笔的企业文化内刊刊发了一直支持着企业发展的市领导关注支持企业发展的活动内容,而该领导因为经济问题入狱了,上面要求肃清该领导流毒,删除和销刊。他写的领导关注企发展的内容也成为流毒之一。
入班四个月,除了必缴的学和生活费,凯子算过一笔账,外出写生费,画材费,每夜的晚饭(学校食堂只负责每天正餐,晚上和星期天不开饭),已近两万。微信转账的页面上密密麻麻的转收记录,凯子常常不敢打开这个屏面,凯子知道对于一个单人打工家庭,这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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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门前的马路上,两排银杏树叶子日渐黄了,早上起来,落了一地,清洁工们用大扫帚用力的扫着,像扫一地沉重的金铂。
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买画材了。老师说,按照教育部门安排,下周将进行全省统一考试,决定你们每个人命运的时候到了。凯子骑在小黄车上,冷风嗖嗖的,风从衣领和袖口钻进身体里,手指有些僵硬,所以骑得很慢。妈妈早上来电话,说家里山上下雪了。
路过一个村口时,许多人在那里吵吵嚷嚷,原来是有关部门的人在搞村容治理,他们把村口商店门前的各式棚子拆下来,装到大车上拉走,店家死活不答应,双方各不相让,争吵不休。这些棚子是平时村里人遮风挡雨的地方,村子是熟人世界,棚子充当了事实上的公共交流场所,棚子很小,但意义重大,拆掉了它们,也就拆掉了唯一的共公空间,拆掉了乡俗与情味。人情将变得隔膜而冰冷。也难怪村民们也夹在其中不答应。
凯子赶紧从旁边溜了过去。这样的场景凯子见过许多回,他想,社会的治理需要文化、伦理、人情、积淀的乡俗乡愿等种种元素在其中,太复杂了,似乎并不是简单的政令所能完美,整齐划一的世界也许并不是最好的世界。但他也知道,自己还没有能力想明白这些。
2019年1月20日,全省艺考成绩出来了,凯子三科共计198分。从同学微信群里得知,一半人过了200分,一半人在200分线外。
凯子把查询的页面截图发给了爸爸,在发送时,他把198修图成了199。最后一个数字9的尾巴有点长,仿佛一只发育不良的蝌蚪。如果离录取只差一分,父亲会不会原谅自己?
爸爸回了一句:我爱你!后面是三个飞吻的表情包,像极了三个熟透了的小石榴。
老家那年年结出累果的石榴树不知道还在不在,火红的石榴是不是还一箱箱的码在床底下等待着春节?
凯子突然想回老家了。
文 / 陈年喜 编辑 / 刘成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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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9日